【作者简介】谢宝贵,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政治哲学。
一、血气与战争
血气(Thymos)在古希腊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把它视为灵魂的三部分之一,与其他两部分理性(Nous)和欲望(Epithumia)相提并论。θυμος(Thymos)这个词在古希腊文中,含义很丰富,在英文和中文中都找不到与之完全相对应的一个词。在英文中,通常用Passion、Spirit、Spiritedness等词来翻译它;而在汉语中,对它的翻译就非常复杂了,就笔者所知道的而言,就有翻译成“激情”“热情”“意气”和“血气”等这种好几种情况。毫无疑问,Thymos包含了这几个中文词的意义,但同时没有哪一个中文词包含了它的全部意义。在古希腊文中,Thymos最基本的含义与人生理上的血或气(Blood or Breath)有关,所表达的是一种纯粹精神性的诉求,与人的感官性的欲望相区别。而这种诉求恰好集中表现为“承认的欲望”(Desire for Recognition)。因此,对Thymos的中文翻译,最好的一个应该是刘小枫先生所用“血气”。因为一方面,“血气”照顾到了汉语与Thymos在古希腊文中原初含义的相通之处,即都刚好对应于相同的两种生理特征。另一方面,汉语里面也有“血气”一词,而且也具有用人的这两种生理特征来表示人的精神状态的含义,例如我们经常说某人“血气旺盛”,年青人“血气方刚”等等。所以,下文中我都用“血气”来翻译Thymos。通过这种词源学的考察,我们就能发现血气对于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光从这个词所指的生理特征来讲,血和气是人的两种不可或缺的生命元素,缺少任何一种生命都将不复存在,所以血、气对于人而言实在是生命攸关。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苏格拉底)认为,血气位于胸部与腹部的隔膜之间。它与调节人体血液的器官心脏和调节气息的器官肺有着紧密的联系。当人愤怒的时候,血和气都会扩张起来,表明此时人的血气很强烈[1]。这也就是说,愤怒是血气在生理上最明显的表现形式。除了生理上的含义之外,血气这个词还具有精神上的含义,即“承认的欲望”,它关乎人性的高贵,具体表现在对自尊、荣誉和卓越等这些价值的维护、追求和争夺,这一点特别表现在战场之上。血气正是通过它的生命攸关的生理含义,来表达它的人性攸关的精神含义。它是“对何为正确、何种东西带来尊严与荣誉的精神感受”[2]。在某种意义上,血气其实是一种正义感,某些对这种感受非常强烈(如阿基琉斯),因而有时候能化为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驱使着人们去捍卫某种正义的秩序。
然而,为什么我们说对这样一种血气的描述竟成为了《伊利亚特》的目的所在呢,或者说为什么它要通过战争来描写血气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必然要涉及到对血气与战争之间的联系的考察。既然古希腊是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战争自然成为了古希腊人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个时代的希腊人对战争的看法显然不同于我们现代人。战争在我们现代人看来是充满血腥、恐怖和死亡的悲惨事件,要尽量避免,保持和平才是正道,对它基本上持一种批判的态度。而古代的希腊世界或者说整个地中海世界却把战争当作一种维持生存的重要的常规手段,它们通过战争不断扩张殖民地,掠夺财富和奴隶,而且这种掠夺战争基本上还不存在什么道义上的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所以它们往往鼓励战争。这种对战争的态度,必然导致古希腊城邦对勇敢和荣誉的推崇。因为战争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场生与死的竞争,而“只要事情涉及到‘竞争’或‘竞赛’,一个人事实上就是为了荣誉而行动”[3]。因此只有唤起公民为城邦的利益而战的勇敢,以及培养他们为城邦的利益而战的荣誉感,才能克服他们在战场上对死亡的恐惧,从而使城邦在战争中处于有利地位。而对勇敢的唤起和对荣誉感的培养,就必须颂扬公民的血气:为了城邦的利益与敌人进行殊死的搏斗,希望以此来换取城邦赋予他们的荣誉。荣誉实质上既是对他们行为的承认,也是对他们所捍卫的原则的承认,即维护和增进城邦的利益的原则。而且,城邦所赋予的荣誉根据功劳不同而有大小之分,这进一步激发了公民追求杰出和卓越的欲望,使他们获得承认的欲望更加难以得到满足。于是,荣誉又总是与高贵品质联系在一起,而血气就属于这样一种高贵的品质。因此,战争就成了见证和展现血气这种高贵品质最充分的舞台。荷马的《伊利亚特》对战争中的血气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示。他用浓墨重彩的笔触生动地刻画了将士积极参战、奋勇杀敌、无所畏惧的行为,由衷地抒发了荷马的赞赏之情。而对于消极应战,非议战争的行为则嗤之以鼻,并把这样的人描写得面目可憎。
在《伊利亚特》的第二卷中,阿伽门农为了试探军心,召集了全体将士举行了一次大会。他在大会上发言,称特洛亚战争已经打了九个年头,而阿开奥斯人(Achaei)除了损兵折将、劳民伤财外,还一无所获,因此劝士兵都乘船回家,以缓解他们的思乡之情。这原本只是阿伽门农试探军心的谎言,可没想到这些话一传到士兵们的耳朵里,“大会骚动起来,有如伊卡罗斯海浪,那是从父亲宙斯的云雾里面吹来的东风或南风掀起的汹涌澎湃的波浪。有如西风吹来,强烈的劲头猛扑,压倒深厚的麦田,使穗子垂头摇摆,他们的整个集会就是这样激动,他们大声呼啸,奔向各自的船只,尘埃从他们的脚下升起,腾入高空。他们互相鼓励去攀船,把它们拖下海;他们把下水的道路清理,欢呼声不断,再从船身下面搬开一个个支架”[4]。荷马用如此形象的语言间接表达了士兵们无心恋战、归心似箭的急切心情,可是很快奥德修斯站出来阻止他们,并代表阿伽门农把他们统统训斥了一番,“他(阿伽门农)看见一个普通士兵在叫嚷,他就用权杖打他,拿凶恶的话责骂”[5]。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强出头、鸣不平,这个人就是特尔西特斯(Thersites)。他在荷马的笔下被描写得丑陋不堪,简直被丑化到了极点:“他在所有来到伊利昂的阿尔戈斯人中最可耻不过:腿向外弯曲,一只脚跛瘸,两边肩膀是驼的,在胸前向下弯曲,肩上的脑袋是尖的,长着稀疏的软头发。”[6]可他却当着阿伽门农的面,有理有据、直言不讳地怒斥阿伽门农对财富的贪婪和抢走阿基琉斯女奴的不义,结果他遭到了奥德修斯的毒打,痛哭流涕了。这个荷马笔下的反面角色用他的怒斥展现了他的血气,这是一种平民的血气,也体现了人的高贵之处,但与荷马所高扬的“为城邦的利益而战”的血气是不一致的。这里的“城邦”在荷马看来就是国王或者至少是贵族们的城邦,而不是平民的城邦[7],因此,“为城邦的利益而战”其实就是为国王和贵族的利益而战,而荷马在《伊利亚特》这部英雄史诗中,所竭力描写和赞颂的则是贵族英雄在战争中彰显的血气,据此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贵族的血气。这种血气必须通过战争来表现,因而荷马对战争持积极正面的看法。“为了突出贵族的高贵,在描写战争时,荷马还有意让贵族占据显赫地位”[8]。但是,我们还要注意到荷马对战争的这种态度,并不因战争的原因和交战方而改变。《伊利亚特》中提到特洛亚战争的原因,是由于特洛亚王子帕里斯抢了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的妻子海伦。它源于古希腊关于特洛亚的传说,并不具有真实性。其实战争的真正缘故,是“公元前14至12世纪特洛耶(亚)是小亚细亚西部沿岸最富裕的城市……因而引起亚该亚(即阿开奥斯)军事贵族的垂涎”[9]。然而,战争的原因和交战的双方对荷马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士兵各自为“为城邦的利益”而奋勇拼杀,永不退缩的行为以及他们追求荣誉的强烈欲望。尽管荷马是希腊人,但是他对特洛亚人并无偏见,而是一视同仁。在他描写两军交战时,特别是在描写两军将领之间的拼杀时,胜负的结果,并非荷马关注的焦点,他而是把笔墨重点放在了对双方虽血腥惨烈却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上。厮杀越是血腥惨烈,就越是惊心动魄,就越能表现双方战士勇敢和血气,荷马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双方都是为了各自城邦的利益而战,都想用武力使对方屈服,从而赢得各自城邦所赋予巨大荣誉,可是谁也不服谁,荷马所做的就是对战争中这种贵族血气的揭示[10]。 (责任编辑:南粤论文中心)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南粤论文中心__代写代发论文_毕业论文带写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