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些晚清小说不直接讨论废缠足问题，而是将此附属在其他社会问题上。重点是折射废缠足所映衬的世态人心的变化，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类似，这类晚清新小说一律采用了讽刺手法。
　　短篇小说《小足捐》”，，表面看起来与废缠足有关，但实质上是揭露官场小说。写一候补某官班巡检，为仕途计，想出一个章程，让官府打着堂皇的维护国家和妇女利益的旗号，抽取“小足捐”来筹措“改良军政”款项，但班巡检爱妾却正是“纤纤莲辦”，因而他的提议为同僚讥刺，未获上司采纳，他升迁之事当然也就成了泡影。小说主旨其实是要借此讽刺巧立名目收取苛捐的黑暗制度，影射官场中人表里不一的假新学面孔。但小说既然以“小足捐”人题，批判晚清以来围绕缠足而进行的身体政治也是小说的一个重要关怀，极大地提升了小说的思想高度。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废缠足虽为官方公开推行，在公共话语层面小足受到贱视，但在私人生活中缠足妇女却仍然满足着一些保守人士的“莲癖”，小说对此表现得极为细致与生动。写方巡检百般考虑筹款善策而不得，“偶人内室，则其妾 默坐床沿，俯首若有所思，玉手纤纤，持一碧色之带，因环而上下，此碧色之带，果何物?此回环而上下，果何为?其筹虑家政困难欤?其勤习针黹事业欤?否否，彼盖料理其如蚕白缚之小金莲，藉以献媚于此老头子之前，为此老头子之玩具”。叙述人讽刺缠足妇女的口吻很显然。但“金莲”却刺激了巡检的“灵感”，“忽拍案叫绝曰：妙哉!妙哉!愈小愈好!”方巡检写出冠冕堂皇的与“废缠足”公共言论相同的官样文章，无啻于说是挂羊头卖狗肉：“倡立小足捐，使其不禁自禁，则国家得此一时之利益，妇女免受无妄之灾殃。”虽是“兴利除弊，一举两得之事”，但方巡检的用意又不在废缠足而在收取官税上：“凡妇女足小二寸余者，每日收捐五十文，按寸以十文递减。若大至六寸者，即行免捐。按户稽查，另立捐册。”正如另一官员所担忧的：“妇女足最小者，每月须纳千余文，次者亦需数百余文，此惟富室则易，若贫穷无力者，既难于筹资，又不能遽放，未免势同勒索。”一幅辛辣的讽刺晚清官场丑态的世相图，展示了公共领域如火如荼的废缠足运动在私人生活中的不同面相，揭示了缠足与废缠足在晚清同为“符号”的文化功能。
　　蹉跎子著《最新女界鬼域记》””则是一部不大为人注意的讽世小说，讽刺一些闺阁女性为赶时髦进了学堂，却不学无术，尽搞那些竞逐新潮自由结婚的勾当，批判女子教育的失败。作者希望借此小说，“全国女同胞腐败者及早改良，文明者益图锐进，淬精励神，共勉为完全无缺，高尚优美之好学生”。小说主旨逆时代潮流而动，讽刺起步不久的女子教育，思想价值实际并不高。但于废缠足，作者却充分放开了想象，将当时社会对于废缠足的各种心态纳于笔下。
　　莺娘要进学堂，临别前，“于老又叮嘱了三件大事”，头两件便是：“第一件是别学那秋瑾女子，开口革命，闭口革命，可知闯出事来，连我白发老翁的胡子都被你割了呢，第二件是一双剔透玲珑的小脚，你当初不知哭了多少眼泪，才缠得这样的纤小可玩，切记这国粹，千万要保存牢的。”封建文化保守派将“小脚”视作必须保存的“国粹”，说明废缠足的风气虽已经渐行开来，但遭遇的保守阻力还是很大。而对于年轻女子来说，她们虽接受了一些新的思想，但受制于强大的传统，又因处于社会过渡阶段，所以并不能坚决的放弃缠足这一陋习。小说写莺娘一入学校，就在另一时髦女生沉鱼“揣摩些新风气”的怂恿下没了主意，“觉道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最妙须得个可大可小的法子”，因此她设想倘若有一个法子既能免了缠足的苦头，又能让老父满意就好了。如果说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两全之策，但在小说世界里，这种天真的想法却可完全兑现。莺娘同学沉鱼，自己组织了一个“足界如意公司”，让美国大化学师研制了“收放自由液”，正好具备这一想象功能可符合莺娘的愿望，“你若要放足呢，只消取半脚盆的温水，把这红色的，滴了一滴，又搅和了，尊足便浸入水中，凭你一丟丢的小足，不上半句钟，就变做其大无外的天足咧。倘或要收小他起来，也是这般的，不过换用那绿的药水，不知不觉，渐渐儿会得缩小了”，一试之下，“确然收也自由，放也自由”，小说的想象真是匪夷所思，可以解决新旧不能相容的矛盾，满足晚清时代这些女性新旧调和的心理需要，“你今后要新就新，要旧就旧，好算个无往不利，普通社会中的妙人儿了”，更奇的是，小说这一点居然还是借鉴了当时流行于留学生身体上的“辫发”政治，“见了旧学，乌沉沉似小青蛇的，便垂在背后，见了新学，却光秃秃的化为乌有先生”，所以小说中写沉鱼教育莺娘说：“咱们的足儿，和他们的辫儿，一而二二而一的，这收放自由液，分明是女孩儿家个活宝，咱们一班人借此便可雄飞海内了。要知新新旧旧，占尽了不多不少的便宜呢。”小说生动再现了辛亥革命前复杂的社会形势，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缠足确成旧俗，而天足为新潮人物所追求，但对于那些仍然顽固抱守旧传统观念而对新的时代风尚心存犹疑的人而言，外在世界最好如小说中女性的脚能变戏法一般要新则新要旧则旧，小说以这种方式对此类惯于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给予了讽刺。不过，这种基于想象性而展开的叙事却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当时过渡在新旧时代之间女性的真实声音，这些声音往往被铺天盖地的废缠足主流话语压抑在边缘和底层难以得到有效释放，然而女性在激烈的时代风潮中只能随波逐流的尴尬历史处境却也由此可见一斑。当女性的“脚”和男性的辫发一样在晚清突然放大成为一个时代的焦点所在，并在时代风潮的急剧演化中被主流话语刻意建构成区分新旧女性的一个标志性符号亦或象征时，那么废缠足事实上就已经成为压迫女性的巨大的“身体政治”话语，因为我们不能不质疑，废缠足为“强种保国”这一国族根本所贡献的社会功用是否能和女性个体的真正利益趋于一途，而在此过程中缠足女性在缠放之间的身体痛苦和选择时的难堪是否可借助小说这种途径得到真实传达呢? (责任编辑：南粤论文中心)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南粤论文中心__代写代发论文_毕业论文带写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