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欲与爱欲的空白:生命被风干后的“死”
关于生、死、爱的思考与求索是诗也是人类伦理思想中的大问题。《沉沦》中的“伊”的苦闷是原欲与爱欲都空白的苦闷。他的要终老山林、躲避人世也好,诅咒世间男女皆恶魔变相也罢,所有一切皆源自于他的被漠视、遭遗弃的自觉。
“伊”茶饭不思,白天无心读书,神形恍惚,夜里不能入睡,辗转反侧,皆因他的身心时时刻刻为未能实现的欲念所吞噬、笼罩着。一件事于一个人的影响,不仅在于这件事本身,且在于当事人对它的价值评判。从“伊”吐露心声的日记可看见他的倾向性。在“知识”、“名誉”、“金钱”、“爱情”的排序中,“伊”最渴望后者。虽然当年小说出版之初,陈望道就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但这也不是滔滔皆是的沉沦者所常说的套语么?灵在何处呢?灵在何处呢?灵在何处啊!”[8]其实,陈望道的话语不过是带着时代的印痕、惯性罢了。人间的爱情怕也不是津津乐道灵肉关系的人说的那般简单,纸上谈兵的爱情和生命中的爱情总是隔膜着的吧。
人惧怕空虚,没事做会空虚,做非所愿的事会觉到更深的空虚。自我心愿的不能实现或遭受挫折才是空虚的真正缘由所在。罗洛·梅在《爱与意志》中说:如果人不能朝着自我心愿的方向成长的话,他并不仅仅是停滞不前,那长期禁锢的愿欲将转变为病态和绝望,并最终将不可避免地转变为破坏性行为,或破坏自我,或破坏身外的世界。人能承受一切的苦痛和不幸,却难以承受被遗弃,活生生的被恨和活生生的被爱一样好,它毕竟是打破了孤独和无个性的极其难以忍受的处境。自己的“在”被他人熟视无睹为“无”会让人觉到最强烈的耻辱。[9]这便是《沉沦》中“伊”绝望的真正根源。
“伊”却自视不明,他把自己的遭遇冷漠归因为自己是一个“支那人”而遭到异族人的歧视;进而又抱怨国家的贫弱不能给自己撑腰打气,唯独没有对自己的直面与反思。
从文本描写看,“伊”在人际方面的挫败源于其强烈的自卑感及疑心病造成的屏障。“(同学)一见了他那一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掉头奔散的。”“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沉沦》表达了个性缺陷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很多烦恼的主题,扩大一点说,小说中的“伊”作为中国人的模型被艺术家特意放到异域环境中,和异邦人的比较更加显现了自己的缺陷,对民族性格缺陷的反思正是《沉沦》的题中之义。
小说中还说,“伊”到日本留学,所以选择N市,因为听说那是“产美人”的地方。这一句平静的叙述掩在舒缓的话语流中从我们的眼前轻轻滑过,没有人意识到它的非同凡响。然而,要说《沉沦》真正的“文眼”在何处?此处即是。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之“住目”,更谈不上“注目”了。我如此说,道理很简单,在人的自我抉择中,再没有比自己内心真实的意欲更具有支配力的了。只可惜,“伊”在现实世界里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自卑者,他有清晰的欲望,却缺乏与之相配的毅力与能力。“他又渐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思,见了妇人女子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学校的教科书,他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的诲淫小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孤僻、自卑、貌不惊人、言语木讷、缺少风趣、羞怯使他获得爱情的机会微乎其微。
如果说这是国家的错,那也只能从文化的层面上去理解。人们可以从鲁迅的《藤野先生》开篇对清国留学生的日常生活场景的再现、平江不肖生的《留东外史》获得当年留日学生生活的一般印象。作者说,民国初年在日本的中国人有一万多,除了公使馆职员及各省经理员外,还有四类人:“第一种是公费或自费,在这里实心求学的;第二种是将着资本在这里经商的;第三种是使着国家公费,在这里也不经商,也不求学,专一讲嫖经,谈食谱的;第四种是二次革命失败,亡命来的。”[10]1李欧梵作证说:“跟五十和六十年代的美国一样,日本在本世纪的头十年是中国学生的乐土。”[11]84“不少中国青年就是这时候在日本全面地接触到外国思想、习俗,还有日本女人。”[11]85在现实中,周作人、郭沫若都曾在日本获得婚姻,茅盾流亡日本期间也收获了很多爱情。感情是相当个人化的事情,也许郁达夫的《沉沦》关于感情的真实底蕴是:不良的性情、病态的人格心理会成为人获得爱情的巨大障碍。对伦理的思想,就是对生命态度的考量。这世上有多少生命意识就可以说有多少伦理立场,《沉沦》把主人公放在一个异域文化语境中让他的生命去经受磨砺,正是为了一审我们文化立场(包括伦理文化)的缺陷与不足。文末“伊”对国家的呼喊:“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从转义的角度可以理解为对中华文化“改过自新”的期许。“郁达夫在日本时期的爱国主义,纯是属于个人的和心理上的,而非如一些共产主义学者所说的是政治性和思想性的。”[11]88这才说到了点上。
《沉沦》中涉及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关于死。加缪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12]许多教科书都肯定地指出,《沉沦》中的“伊”最后蹈海自杀,这实在是一个很经不起推敲的判断。“伊”是站在了海边,那样抒情版的喊话,我前面已有分析。“伊”是不会自杀的,这甚至和他有无勇气都无关。正如《牛虻》中的革命者所言:英雄只死一次,懦夫一生数死。不管是郁达夫还是他笔下的“伊”,显然他们身上还不具备真英雄的气概!
四、小说的诗学伦理
关于艺术,米兰·昆德拉的意见值得关注。昆德拉眼里的小说家并不只是一门职业;小说家有自己面对世界特别的姿态、特别的智慧,它绝不能与世俗重叠。他在《小说的艺术》[13]中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它的使命是对存在的勘探,小说不是世俗生活的回光返照,用世俗的法则来论断小说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即便说伦理,小说也自有其诗学法则,其精神的核心便是相对性、模糊性。世界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对应于世界和人的小说当然也是复杂的;一个复杂的世界是混沌的、不清晰的。任何清晰的论断只能是对复杂世界的简化。小说家的智慧并不是作一个清晰的论断,而是尽其所能地去呈现这个世界的复杂,《沉沦》中的色情问题也如是。 (责任编辑:南粤论文中心)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代写代发论文_广州毕业论文代笔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