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起源于神话。正是神话这种粗朴未凿的诗性智慧,成为孕育一切艺术的母体。19世纪前叶,黑格尔曾预言:由于精神的前行势必超越物质,理性内容的膨胀必将冲破感性形式,艺术在经历了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的发展阶段之后,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为抽象的概念认知方式——哲学所取代,即所谓“艺术的终结”。进入20世纪以后,艺术的发展却一反黑格尔的预言,在跨越了浪漫型之后则凭籍神话的重建又复归于它的初始形态象征型。20世纪的艺术家们纷纷把视野转向被视为与理性和科学背道而驰的远古神话,以原始的诗性思维探寻着现代人类对于自我的认识、对于自然的追问、以及对于一切未知神秘的解释,试图在非理性之本源中重新发现救治现代痼疾的希望,寻求弥补技术治疗和理性异化所造成的人性残缺和萎缩的良方。因此,“20世纪是神话复兴的世纪”。前苏联批评家梅列金斯基在分析神话复兴的原因时指出:“神话在20世纪文学领域中的复兴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整个资本主义文明危机迫使人们诉诸人类共有的心理及玄学之本原,努力探索超越社会——历史的限定以及空间——时间的限定的出路。二是神话因其固有的象征性,适合表现个人行为和社会行为的永恒模式以及人类和自然界中的某些基本规律。”福克纳就是这样一位在其作品中构筑现代神话的现代作家。帕特里克·奥道纳尔在其最近发表的《福克纳与后现代主义》一文中指出:现代主义文学具有明显的神话倾向,因为现代主义作家大多以“艺术家上帝”自居,极力想用文字创造自己的神话世界,以取代那个失去了上帝和秩序的现代世界。这些神话世界包括乔伊斯的都柏林、伍尔夫的布卢姆伯里、叶芝的拜占庭、庞德的坦皮奥·马拉特斯等。和这些现代主义作家一样,福克纳也创造了自己的神话世界——约克纳帕塔法。福克纳在其作品中所建构的现代神话其实是迷途的现代人的神话,正如许多20世纪西方现代派作家一样,他试图在失去上帝的现代社会里重建理性和秩序,以探求拯救的希望与出路。
一、“约克纳帕塌法”神话王国:神话世界的宏观建构
威廉·福克纳是美国“南方文艺复兴”最杰出、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作家,他的卓越而伟大之处就在于:以故乡小镇奥克斯福特为原型创造了一个名为“约克纳帕塔法”(Yoknapatawpha)的神话王国,后来的文学评论家们称之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约克纳帕塔法”这个绕口的名字来源于契卡索印第安语(Chickasaw Indian),意思是“河水慢慢流过平坦的土地”。福克纳曾为这个虚构的世界精心绘制了一幅地图,并调侃式地标明:“唯一的拥有者和业主:威廉·福克纳”。在福克纳绘制的地图上,这个神话王国位于密西西比州的北部,北与田纳西州交界,夹持在约克纳帕塔法河与塔拉哈奇河之间,杰弗逊镇(Jefferson)则位于该县的中心。该县面积为3,400平方英里,人口为15,611人,其中白人6,298人,黑人9,313人。在这个虚构的神话世界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白人、黑人和印第安人——庄园主、佃户、奴隶、资本家、冒险家、军人、牧师、律师、医生、学生、流浪汉和歹徒等等。其中有名有姓的共600多人,形象刻画较为完整和丰满的有100多人。福克纳一生创作了19部长篇小说和75个短篇故事,其中15部长篇和绝大多数短篇小说均以这个虚构的王国作为地理背景,“约克纳帕塔法”神话世系最先出现在他的第三部小说《沙多里斯》之中。
“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主要脉络是生活在杰弗逊镇及其郊区的属于不同社会阶层的若干个家族(诸如沙多里斯、康普生、麦卡斯林、塞德潘、斯诺普斯世家)的故事。这部“世系”小说是一组浩瀚的南方史诗,从19世纪初来到密西西比的早期殖民者从印第安人手里诱骗争抢来的土地上建立种植园写起,一直写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对于一个半世纪以来南方传统社会由盛及衰的崩溃过程和现代工业社会的兴起及其种种痼疾作了真实而全面的描写。福克纳1956年接受记者访问时对于“约克纳帕塔法”神话世界建构的意义作了如下阐释:“打从写《沙多里斯》开始,我发现我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倒也值得一写,只怕我一辈子也写它不完,我只要化实为虚,就可以放手充分发挥我那点小小的才华。这块地虽然打开的是别人的财源,我自己至少可以创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吧。……我喜欢把我所创造的世界看作是宇宙的一块基石;尽管它很小,但如果它被拿去,整个宇宙就要垮掉。”福克纳把“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神话乌托邦的建构看作是支撑宏阔现实宇宙的支柱与基石。
福克纳所虚构的神话世系,“若从精神境界来划分,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沙多里斯的世界,一个是斯诺普斯的世界。在他所有成功的作品中,他都细致地发掘着这两个世界,并对这两个世界之间无可避免的冲突进行戏剧化的描述。”沙多里斯和斯诺普斯是福克纳作品中虚构的两个家族,他们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道德观。“这是一场带有普遍意义的冲突。沙多里斯们按传统精神行事;也就是说,他们本着道德上的责任感行事。他们代表了有生命力的道德——人道主义。从沙多里斯的观点来看,反传统的斯诺普斯们是不道德的。但是斯诺普斯们并不承认这个观点;他们的行动只从私利出发,根本不管什么道德上的责任。因此,他们实际上是超道德的;他们代表了自然主义或兽性。沙多里所与斯诺普斯的冲突,实质上是一场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之间的冲突。”福克纳“约克纳帕塌法”神话系列小说突显了“沙多里斯——斯诺普斯”式的主体精神世界和外在生存空间的对立与冲突。
正如其它“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一样,福克纳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也展示了沙多里斯和斯诺普斯两个对立世界的冲突。代表传统的南方贵族在历史上曾显赫一时,但历史的潮流却无情地将他们淹没,卷入到了喧闹的斯诺普斯们统治的世界。斯诺普斯们统治的世界是一个机械化、工业化的世界,是唯利是图的利己主义和实用主义的世界,是丧失了道德良知的罪恶世界,是新兴资产阶级冒险与纵欲的乐园。新旧两种价值观念的冲撞,必然引起整个时代的喧哗与骚动。康普生家族,就无可回避地卷入了这场冲突的漩涡之中:小说以美国南方贵族世家康普生家族为中心,描绘了这个贵族之家不可救药的衰败所带给家族成员的痛苦与绝望,以及他们为维护家族的声誉所做的垂死挣扎。康普生家族 原是美国南方杰弗生镇的一大望族,曾经拥有煊赫的历史,祖上出过一位州长和三位将军。北方资本主义入侵后,家道日趋衰落。面对资本主义势力的浸染与侵袭,除了杰生之外,其他家族成员都难以适应:康普生先生虽是律师,但意志消沉,整日借酒消愁,无所作为;康普生太太似乎还沉浸在南方大家闺秀往昔荣耀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对家中的其他成员则吝施关爱和呵护;小儿子班吉是先天性白痴;女儿凯蒂先是被纨绔子弟达尔顿·艾密司诱骗怀孕,之后又遭品行恶劣的银行家赫伯特·海德遗弃,后来不得不四处飘流沦为德国人的情妇。这些生存于斯诺普斯世界的人们,或者完全屈从于这个利欲浸染的邪恶世界,如杰生·康普生;或者自我麻醉以祈求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一如康普生先生之沉醉于自己鸡零狗碎的哲学,毛莱舅舅之沉醉于烈酒,康普生夫人之沉醉于宗教和缠绕难祛的疾病,班吉之沉醉于病理性的痴呆。而唯有昆丁是一个生活在斯诺普斯世界中的沙多里斯式人物,这样的生存境遇同时也注定了他的悲剧命运。在昆丁的血液中流淌着沙多里斯传统所具有的全部品质,在他身上闪现出人道主义的温情之光,这种光芒因与斯诺普斯恶劣道德观念相比照而凸显出来。昆丁憎恶资本世界的混乱秩序,唾弃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缺失和精神沦丧,把妹妹凯蒂的贞节看作是自己的家族所曾代表的沙多里斯世界的荣耀与传统的象征。当他发现妹妹凯蒂因与纨绔子弟鬼混而怀孕,从而使他所崇尚的沙多里斯世界受到来自斯诺普斯世界的挑衅和威胁时,昆丁告诉父亲说:“那是为了要使她脱离那个喧闹的世界,叫它非躲开我们不可”。喧闹的世界即斯诺普斯的世界,康普生家族已经受到这个世界的全面侵扰并臣服于这个世界了。他把妹妹凯蒂象征沙多里斯世界传统性道德的贞操视为自我精神世界赖以生存的最后一道防线,为了守住这道最后的防线,他向父亲谎称自已和妹妹发生了乱伦关系。这一看似近乎荒唐的行为,是昆丁“沙多里斯”精神需求与“斯诺普斯”现实矛盾激烈冲突的外在显现。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凯蒂屈从于斯诺普斯世界的行为设想为沙多里斯世界里等待审判与救赎的罪恶,“他寻思:靠了这种手段,不用麻烦上帝,他自己就可以把妹妹和自已打入地狱,在那里,他就可以永远监护着她,让她在永恒的烈火中保持白璧无瑕。”这样,凯蒂的失贞就不会成为昆丁不愿意看到的沙多里斯世界毁灭的标志,他也就不会失去生存下去的一线希望。 (责任编辑:南欧)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南粤论文中心__代写代发论文_毕业论文带写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