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白鹿原》对于革命的描述,突破了以往革命历史生活表现的狭隘和局限,既指出了实现社会巨大变革的历史必然过程,也不回避中国革命前进中曾经陷入的“误区”,力求从文化深度上开掘出革命所遗留的代价,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中国构建新的现代民族国家、迈向现代化过程中的艰难与曲折。正如评论家雷达所说:“即使写阶级斗争,也尽可能多地浸淫浓重的文化色调,把原先被纯净化、绝对化了的'阶级斗争还原到它本来的混沌样相,还原到最大限度的历史真实。”[4]小说中白、鹿两家的年青一代,在接受了所谓三民主义或者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之后,他们背弃了根深蒂固的宗法文化传统,离开白鹿原投入到了革命的滚滚洪流之中。白灵与鹿兆海以掷硬币的方式来选择加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虽然显得天真幼稚、盲目单纯,但在国共两党合作的北伐时期,对于追求进步的广大青年来说两党的目标是一致的。然而,加入共产党的白灵,却最终在根据地的肃反浪潮中被诬陷冤死;加入了国民党的鹿兆海,受命抗击日寇不畏牺牲,却在国共冲突中被红军射杀。他死后白鹿原的人们举行追悼会,把他看作为国捐躯的民族英雄。而作为长工鹿三儿子的黑娃(鹿兆谦),这位天生具有反叛性格的社会底层劳动者,在革命浪潮的冲击下,先是成了农运的带头人,革命失败后成为土匪,后来受招安当上国民党营长,接着拜朱先生为师“学为好人”;解放战争胜利前夕率部起义,成为新政府的副县长,最后却被投机革命、狡诈阴险成为革命功臣的县长白孝文,借用“革命”的名义处死,成为政客阴谋的牺牲品。陈忠实秉笔直书,力求揭示出历史的复杂性、革命的艰巨性、斗争的残酷性,既生动说明了极左错误给革命带来的挫折与伤害,更表现出新的现代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的悲壮,值得我们重新审视与反思那段充满必然与偶然的历史。有学者指出:“陈忠实放胆写了白灵蒙冤、黑娃屈死、白孝文得逞,把宗法制下小生产者为主要构成因子的革命所带来的历史局限,作为历史的真实活脱脱地呈现给作为读者的后来人,令其品味昨日,审度今朝,透析明天。”[5]
二、家国分离的文化维系与衰落
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以血缘关系、家族本位为基础的宗法社会。家国同构是宗法社会最鲜明的结构特征,也就是说家族是一个国家的缩影,国家是家族的延伸和扩大, 家族权力和国家权力互为表里,在民间社会家族权力成了国家权力的代理者和执行者。正如美国著名社会学家古德在其《家庭》一书中所说:“在中华帝国统治下,行政机构的管理还没有渗透到乡村一级,而宗族特有的势力却维护着乡村的安定和秩序。”[6]166陈忠实笔下的白鹿原就是一个典型的“以儒学观念为主导,以封建宗法制为主体”的乡土中国农业文明的缩影,小说全面真实地描写了皇权制度下的白鹿原的社会形态、权力结构和运作机制。在以白、鹿两姓为主聚族而居的白鹿原上,世世代代同宗同族的乡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生活,维持着的一种和谐自然而又稳固自治的生活秩序,形成了以农耕文明为根基的淳厚、古朴的关中民风。即使发生邻里间的纠纷,也主要依据家法、族规,由族长出面调解,在内部寻求解决,尽可能不求助官府。可以说,“缓慢的历史演进中,封建思想封建文化封建道德衍化成为乡约族规家法民俗,渗透到每一个乡社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家族,渗透进一代又一代平民的血液,形成一方地域上的人的特有的文化心理结构。”[7]
然而,白鹿原上这种长期以来形成的稳定和谐的宗法社会生活秩序,却因遭遇了“几千年之未有之变局”之后开始被打破。推翻封建帝制的辛亥革命,不再是皇权社会下的改朝换代,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启动,而且带来了一种现代政治制度和理念、一种新的国家行政体制。“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3]87这既是民族国家实现民主政治的重要基石,更是新的国家政权对基层社会控制的强行植入。白鹿原上的统治权除族长之外,还出现了由官方任命的乡约和总乡约等行政官员。鹿子霖“脱下了长袍马褂,穿上了新制服”,从封建遗老一下子成了民主乡约,取代了作为族长的白嘉轩,他与总乡约田福贤成了白鹿原上国家政权的代表。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彻底改变了家族宗法制在白鹿原上的地位和乡村社会的权力结构,“国家”与宗族之间逸出“家国同构”的传统框架,旧有的乡村结构和生活秩序在现代化的残酷剥离中不断走向崩溃。
面对这样历史性的社会体制大变革,昔日经验丰富的族长白嘉轩感到忧心忡忡,疑问迭起:“没有了皇帝日子怎么过?皇粮还纳不纳?是不是还按清家测定的‘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纳粮?剪了辫子的男人成什么样子?长着两只大肥脚片的女人还不恶心人?”[3]83过惯了自给自足的安稳日子的村民,所表现出的更是一种惶恐和无措。没有了皇帝,“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成了白鹿原村民最大最难的问题。于是,朱先生为白鹿原上的民众编写了一个“过日子的章法”,这就是把儒家文化条理化且通俗化了的《乡约》。其实类似这样的《乡约》千百年来一直为白鹿原每个人所遵奉,有着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地位,其精髓渗入到了每个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但朱先生加工编写的这部《乡约》,从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等条文进行了逐字逐句地详细规定,更加具有现实作用和令人信服的力量。白嘉轩还让石匠将《乡约》全文镌刻在青石板碑、镶嵌在白鹿原祠堂正门两侧。从此,这部“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的《乡约》,便成了朱先生、白嘉轩在推翻帝制后的动荡社会中规训乡民、推行“仁义”的乡土法典。一时间“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了庄稼汉们粗浑的读《乡约》的声音。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3]85。
在朱先生的影响下,作为封建家族族长的白嘉轩,通过白鹿两家争买李家寡妇六分水地事件,逐渐意识到“仁义”的重要性,便自觉而坚定地依照《乡约》,维持着白鹿原的和谐安定,捍卫着宗法文化的神圣。每当白鹿原出现天灾或人祸,他总是恪尽职守,挺身而出,希望依靠强大的宗族力量将族人的心凝聚在一起;他严厉地惩治一个又一个族规逾越者,亲手制造了黑娃和田小娥的爱情悲剧,目的是想用传统的儒家文化在白鹿原上建立一个“仁义”的理想王国。然而,新兴国家行政力量对家族权力挤压,使得白嘉轩的“耕读传家”“学为好人”的“仁义”理想在急剧动荡的现实面前处处碰壁,宗法家族制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冲突日益加剧。(责任编辑:南粤论文中心)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代写代发论文_广州毕业论文代笔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