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文学,作为一种思潮,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文学蜕变中涌现,曾经引起广泛的关注。人们看重它的文化内涵,看好它新的价值取向,认为它给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带来了动力,预示着一种新的前景。但过去了这么多年后,回顾这一段历史,却发现情况并非完全如此。寻根文学当然有它的功绩,但寻“根”本身,似乎就存在问题。这些问题,显然包含着一些重要的意义,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一、“根”之失
寻根文学的成立,在于“根”的存在;寻根文学的出现,在于“根”的丧失。“根”即民族生命、历史、文化的原初生殖力,是民族的原初和来源。文学寻根是功利时代失根民族寻找生命力的文学表述,是生命耗散时代文学对现象背后本一的追寻。
然而,只要我们稍加深究,就会发现,寻根文学里的所谓“根”,其实是不存在的。以没有真正触到实处的文化想象为“根”,说明“根”其实并不在场。于是,所谓“文学寻根”,即成无根之旅。然而,正是文学寻根之旅的无根性形成的话语差异,使我们与作家有了对话的可能。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作家试图从宣教意味浓厚的“现实主义”和“伪现代派”抽身而出,探寻多样的更接近文学本体的新路,以实现文学的言说价值,文学于是呈现出多重话语交织的局面:有别于传统文学话语的新现实主义、新历史主义小说开始出现,无论是内在精神还是外在技巧更具“现代”素质的“现代派”、“后现代派”小说也开始出现。短短数年,作家们大都离开原来的意识形态的轨道,或以“原生态”写实代替现实主义,或以虚构的历史代替历史本身,或将西方近一个世纪以来的“现代派”、“后现代派”横移中国,作先锋实验性的重新操演。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寻根即是对自我、生命和文化立足点的寻找,是一场追寻生命和文化根源的苦旅。
对于一个宗教信仰淡薄、迷信意味浓厚的民族来说,大地在很多时候是最实在可信的“宗教”。大地生长五谷,养育万物,犹如慈爱的母亲,是人的生命之根——土地崇拜,由来已久。张炜的《九月寓言》虚构了一个与周围被贫困和饥饿围困的无数村庄形成鲜明对比的隐藏在山谷中的浪漫小村和小村周围美丽的土地。可惜的是,这美丽风景里如候鸟一样漫山遍野游走的游浪者和月夜下马驹一样疯跑的赶鹦和她的伙伴们,都不是真正的现实。当土地沦为农民的谋生之所并成为贫穷、落后的同义词的时候,它原有的诗意也就丧失了。只有野性的、美丽的土地,才是诗意的。虚构的大地之根和“寓言”的大地之根,都是无根。
在更多时候,大地其实是一种语言,一种生命的语言,生命的语言用人的野性和情欲来诠释是最好不过了。于是,在不少作家那里,野性和情欲就成为作品的主题。莫言的《红高粱》即是在蓬勃生动的红高粱地里对已经逝去的野性和情欲的缅怀。在这类小说里,野性的风景、野性的人和野性的情欲是一体的。只有在大地的存在和存活其上的野性与情欲融为一体时,人们才能抵达根性的所在。没有被人类文明污染过的荒原才是人类精神真正的安息之所。然而,我们在《红高粱》里看到的枝叶摇曳、生动蓬勃的高粱地并不是野地,高粱地里的率性野合也不是日月星辰、山水天地的自然流转,而不过是和它们的否定对象一样,是一种文明病。恃强凌弱、虚构夸张、想象性的无视生命平等和尊严的野合对大地野性和情欲的置换,使得这场寻根迷失于“无根”的歧途。
人的肉体是大地的赋予,因此返回身体,返回原初心灵和男女性爱,同样也是回归大地的寻根之旅。张贤亮的《绿化树》即以返回身体作为小说的寻根主题。但在这种回归中灵与肉是分裂的,充其量只是无根男人变成了有根男人,性取代了爱。这显然也非真正的寻根之旅。
对历史的寻找也是作家寻根的重要方面。在寻根的作家眼里,生命除了存在于大自然之外,同样也存在于历史之中,历史是民族的生命历程。中国历来有一种历史退化论的观念,认为周不如尧舜,春秋不如周,汉唐不如春秋,宋元不如汉唐……文明的历史即是一部文明退化史。“今不如昔”是“进化论”进入中国前人们的主要历史观念。进化论进入中国之后,人们又有了人类历史和社会形态从低级到高级不断进步的进化论的历史观念。在进化论者眼里,原初的历史、文化的起点是愚昧落后的根源,是人们需要反思批判的对象。寻根作家,或持“退化论”,发出今不如昔的文明退化的悲叹;或秉承“进化论”,对历史文明的劣根性作无情的暴露和批判。“退化论”与“进化论”,两种关照矛盾交织,缅怀辉煌的过去,批判堕落的现实,寄希望于进步的将来。历史寻根的小说文本,往往可以作这样的区分:或在人性堕落、生命力退化的社会现实中回归历史,从原初历史文化里寻找智慧、道德和生命的力量;或在现代化进程的重重困难当中寻找人性愚顽的历史根源。在他们的脑子里,历史是一种退化和进化交织,只有开端没有终结的演化过程。因为历史是一个过程,只要能返回到这个过程当中去,就能找出文化的症结,就能诊断出现实的病源。贾平凹的《废都》显然是历史退化论的文学表述。“废都”是人欲横流、道德堕落、灵魂死去的肮脏都市,而她的过去则是中华文明最光辉灿烂的荣耀都城。“废都”之废,在于失去她过去曾经有过的高贵灵魂,在于精神的死亡和肉欲的呈现。历史光荣的无从恢复和现实的无力感,使得贾平凹的缅怀和反抗同样走向了寻根的反面。
韩少功探寻封闭、凝滞、愚昧、落后的民族原初文化形态的《爸爸爸》,是对“进化论”的历史寻根批判。《爸爸爸》中被顶礼膜拜为“丙相公”、“丙大爷”、“丙仙”的未老先衰、永远也长不大的“丙崽”,以及丙崽含混不清的好即“爸爸爸”、坏即“X妈妈”的胡言乱语,被村民们膜拜为阴阳二卦。这种入骨三分的刻绘,讽刺和批判了传统文化永远长不大的基本形态和传统文化中非好即坏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然而这种文化之根,似乎又并非只是属于历史,而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人性,有着穿越时间的历史魔力。即使是根性,也是历史基因的残缺处;而历史基因的残缺处,即是历史的无根处。鸡头寨老弱病残最后的服毒自尽和喝了双倍分量的丙崽却奇迹般地存活,终于使历史归于虚无。 (责任编辑:南粤论文中心)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南粤论文中心__代写代发论文_毕业论文带写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