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自然又是什么概念呢?《原道》中两次出现自然。一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一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前者讲人文(文章)生成之自然,后者讲自然界的文显现之自然。两个自然,都是自己成为
那么,“自然”又是什么概念呢?《原道》中两次出现“自然”。一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一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前者讲人文(文章)生成之“自然”,后者讲自然界的“文”显现之“自然”。两个自然,都是“自己成为自己那个样子”的意思。这就是说:自然界有“文”,没有外因在起作用,是它自己成为那样子的;人文(文章)的出现,也没有外因在起作用,是它自己成为那样子的。说自然界的“文”没有外因起作用(岂外饰哉),这好理解。说人文(文章)生成没有外因起作用,似乎不好理解。
《原道》中云“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又云:“道心唯微,神理设教。”人文(文章)的出现,不是有一个“尸之”的主 (神理) 吗?这不就是人文(文章)的外因吗?这里的问题是,刘勰的思想中,是否已经打破了造物主的观念。在《论说》中他说:“滞有”“贵无”两派“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他的《灭惑论》论及“至道宗极”,云:“空玄无形,而万象并应;寂寞无心,而玄智弥照。”“梵言菩提,汉语曰道”。一个被般若、菩提洗礼过的大脑,是不可能存有造物者的观念的。既然没有造物者,人文的生成也就只能是“自然”了。
郭象玄学在本体论方面与刘勰体用、本末的本体论是大不一样的(此不展开论述)。但郭象的“自生”说、“独化”说中涉及到的“自然”这个概念,对刘勰“自然”概念是有深刻影响的。郭象在《庄子·知北游》注中说:“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一是自然不是造物者(先物者、实体)。二是自然只是物的“自尔”,即“物”自己那个样子。三是没有先物者,只有物本身。物之自然,非有使然。王晓毅先生说:“郭象在论述事物生成动因时,大量使用了‘自’这个词,如‘自尔’、‘自有’、‘自生’、‘自然’等等,不胜枚举。‘自’的意思不是指事物自己有作为,而是指自发、自动、无主宰、自然而然。”但是,“否定‘自生’的故意性,并不意味着事物生成的自发动力不是来源于自身。郭象自生论的核心,是从事物发生角度破外因论,最终归于事物自然本性的决定作用:‘不知其然而然者,非性如何’(《庄子·则阳》注)!‘言自然则自然矣,人安能故有此自然哉?自然耳、故曰性。’”[8](《庄子·山木》 注)
刘勰不是从事物自然本性来建构他的本体论的。但他在《文心雕龙》中大量吸收郭象自然本性的概念,为文章(文学)的“自性”找到了很好的理论根据。
首先,正如《原道》所云:“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人文的生成、文章的生成,不是一个外在于人文或文章的造物者作用的结果,它就像“动植皆文”一样,“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这从文章(文学)自身的角度确立了其存在的内在可能性,使文章(文学)的内在的自然本性成为文章(文学)存在的重要根据。我们不说“终极原因”,而说“重要根据”,是因为文章(文学)存在的终极原因是“道”或“神理”而不是文章(文学)的自然本性。这正是刘勰本体论与郭象本体论不同之处,也是刘勰思想的复杂之处。
其次, 在诗歌生成问题上,刘勰提出:“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明诗》)。”人们知道,刘勰的这段话出自《礼记·礼运》和《礼记·乐记》。但《乐记》中仅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生也,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并没有说到“莫非自然”。刘勰标出“莫非自然”,恰是昭明诗歌的自然本性:即它不是人为造作的、由外来的力量促使其产生的,而是自发、自动、无主宰、自然而然的(自己成为它自己的样子的)。这种对诗歌自然本性的认识,对针砭当时的诗风和启发后来的诗学理论都有重大意义。
第三,关于作者之情理与言文及文章本身的“自然”问题。一是关于作者之情理与言文的“自然”问题。在《体性》中刘勰提出:“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情理是隐内;言文是显外。情理与言文的关系是体与用的关系。这种体用关系必然是统一的,而且“体”决定“用”。刘勰说:“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在《诔碑》中他论蔡邕的作品时也说:“察其为才,自然而至。”这就是说:作者的言文(表、用)与作者的情理(里、体)必然是统一的。这种统一是由作者之情理的自然本性所决定的。他又说:“各师其心,其异如面。”这是说:根据作者各自的自然本性从事写作(师心),在外在的言文显现上就会如各自的面孔一样各不相同。“师心”一词,在多数情况下是一个贬义词,但在《文心雕龙》中两见,都不做贬义词用。刘勰不贬“师心”,正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认可。从这一点说,他与郭象强调各个事物因其自然本性而能达到逍遥境地的观点(郭象《逍遥游注》:“物各有性,性各有极。” “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是十分接近的。二是关于文章本身的“自然”问题。在《定势》中刘勰说:“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又说各种文章体势不同,“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他说“文章体势”的“自然之趣(趋)”“自然之势”,就是指文章体势要按照有利于自身发展的自然趋势来确立。他把文章“体势”比喻成矢直湍回、圆规方矩、激水不漪、槁木无阴,又说“圆者自转”“方者自安”云云,都使人联想到郭向“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的理论。《定势》中又说:“刘桢云:‘文之体势,实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干所谈,颇亦兼气。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这一段话表达了刘勰的一个观点:体势作为文体自然趋势,是“物各有性”的(“势有刚柔”),并不是只有气势宏大,“壮言慷慨,乃称势也”。这种不论刚长柔短,只讲文体本身之自然趋势的观念,与郭象“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物,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9]的“适性逍遥”理论是有一定的内在联系的。刘勰关于骈偶(丽辞)出于自然的观点,也十分接近郭象的自然观念。《丽辞》云:“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岂营丽辞,率然对尔。”周振甫说:“骈文以偶句为主,是出于人为,不是本于语言的自然。用‘自然成对’来说明骈文的出于自然,是用个别来代替一般,并不确切。”[10]周氏看到了刘勰此处所说“自然”“并不确切”。那刘勰为什么会说得“不确切”呢?这主要是刘勰此处的自然概念十分接近郭象的自然概念,与人们通常的自然概念很不一样。郭象在《庄子·马蹄篇注》中用“寄言出意”的方法来解释庄子,他说:“马之真性,非辞鞍而恶乘,但无羡于荣华。”“惑者闻任马之性,乃谓放而不乘,闻无为之风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11]在《庄子·秋水篇注》中他说:“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也。苟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他的意思:马被加上鞍,为人所乘,是合乎马的真性的。自然不是人无所作为,而是符合事物自然本性的作为。这观点被刘勰所接受。刘勰认为:语言中的骈偶与自然现象中的“成对”一样,都是“神理”(道)的显现(神理为用),本身就是“自然”的。只要按照语言“丽辞”的自然本性写作,“岂营丽辞”“不劳经营”,那么,从唐虞之世的“率尔而对”,到魏晋群才的“契机者入巧”,都是合乎自然的。骈偶是语言中人工成分最多的东西,而刘勰称之为“自然”,这“自然”概念如果不从郭象玄学中找根据,就必然出现周振甫先生批评刘勰“并不确切”的情况。另外,在文章的“隐秀”问题上,刘勰也提出了同样的“自然”的概念,《隐秀》篇云:“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刘勰说:“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即曰工巧,可见“隐秀”是有很多人工之成分的,但刘勰又说它是“自然会妙”,这说明他这里使用“自然”概念正像在《丽辞》中使用的一样,是来源于郭象玄学的“自然”概念。 (责任编辑:南粤论文中心)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南粤论文中心__代写代发论文_毕业论文带写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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