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历来公认王士稹最擅七绝,但以七绝一体写作悼亡诗,仍不能不说是个大胆的选择。由于诗体短小而数量众多,王士稹一改前人那种集中和笼统的写法,化整为零,使悼亡的内容变成多彩的婚史片段。据日本学者三枝茂人
尽管历来公认王士稹最擅七绝,但以七绝一体写作悼亡诗,仍不能不说是个大胆的选择。由于诗体短小而数量众多,王士稹一改前人那种集中和笼统的写法,化整为零,使悼亡的内容变成多彩的婚史片段。据日本学者三枝茂人研究,这组作品在内容安排上具有完整的构思,第一首为总述,第二至十一首为回忆妻子生前,第十二至十六首追悼年来家中其他亲人的凋丧,第十七至二十九写季节的推移,第三十至三十五以佛教观念自解。尽管全体可见这样的布局,但各诗之间我觉得还是有一种意识流的散漫感。在第一首总述哀悼之意后,其二回忆婚礼情景,其三又追忆最后一次离别,其四感叹宜人因艰难支撑清贫的生活而早衰,其五写宜人常在花时归宁,其六忆宜人烹茶伴读的温馨气氛,其七述宜人脱金钏赠许天玉一事……由于伉俪之间别多聚少,许多篇章在追叙离别相忆之情的同时,也述说了自己的境况与行踪,而这些感伤的记忆又往往同家族凋零的不幸交织在一起,浓缩了诗作的悲哀情感:寸草春晖恨未休,何时负土泣松楸。九泉凭报慈亲道,四十儿令已白头。(其十二,自注:先慈宜人以壬子见背。)三载西风雁影分,登高泪尽陇头云。从今肠断重阳节,又采寒花酹细君。(其十三,自注:先兄西樵以癸丑秋殁。)
自失双珠泪暗垂,几年石阙口衔悲。而今一笑黄泉里,玉雪娇儿见母时。(其十四,自注:儿沂以辛亥殇,浑以壬子殇。)这部分作品因包含特定的生活体验,也更具有个性色彩,在悼亡诗的写作中具有一定的创新意义。
七绝的篇幅难以容纳传统的今昔对照结构,但并不妨碍作者借助诗句的互文性来拓展抒情性,这本是王渔洋诗最擅长的功夫。在这组悼亡诗中,不仅有与《行述》的互文,更触目可见与前代作品的互文。如其十八“遗挂空存冷旧熏”是因袭潘岳的“遗挂犹在壁”,其九“牙牙学语今何似,忍听娇儿索母啼”是本自韦应物的“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其八“廿载无衣搜画箧,不曾悔却嫁黔娄”,其十七“只余金缕裙犹在,争忍无情布施来”则明显脱化于元稹《三遣悲怀》的前两首。还不仅如此,悼亡诗以外的素材,王士稹摭取得更为广泛,不仅迭用古书典故,还大量化用前代作品,以陶铸自己的诗歌语言。如其一“藁砧无复望刀头”用古乐府语,其五“可怜陌上花开后,常送香车缓缓归”用吴越王遗妃书语,其二十“东风不启葳蕤锁,一任空梁落燕泥”用韩翃、薛道衡诗句,其二十一“翠袖何人倚暮寒”用杜甫句,其二十四“断肠方羡雉朝飞”用牧犊子歌意,其二十五“长伴鳏鱼夜不眠”用陆游诗句,其二十七“华屋山丘理亦齐”用曹植诗语,其二十八“春事愁中复病中”用杨简诗句,其三十一“禅榻春风两鬓华”用杜牧诗句(金荣注误作元禛);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三十五“宦情薄似秋蝉翼,愁思多于春茧丝”一联,系取陆游《宿武连县驿》原句,仅改“乡思”为“愁思”,清代注家已一一注出。唯其太依赖书卷作敷衍,这类作品虽翻新出巧,不失雕章琢句的精致趣味,但除了上引“寸草春晖恨未休”(用孟郊诗语)、“几年石阙口衔悲”(用南朝乐府双关语)两句外,多数读来反不如那些一空依傍、直摅胸臆之作更真挚动人。三枝茂人认为王渔洋这组诗的情感表现显得较淡,与“神韵”的艺术观念有关,应该说已触及一部分问题。但我觉得过多地依赖于前代作品,过多的涂饰,才是影响情感表达的根本原因。袁枚曾说:“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满纸,词太文而意转隐故也。”极中肯綮。第三十三首“陌上莺啼细草薰,鱼鳞风皱水成文。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据惠栋引(陆)荩思之说,乃是将少作《留别》改写前两句而成,原作“斗帐香寒歇旧熏,人间无路识行云”的“旧熏”已被用于其十八,而“鱼鳞”句却是袭取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鱼龙潜跃水成文”句,注家尚未指出。这个例子让我们看到,王士稹即便写悼亡之作,也不免矫饰的成分。为什么要矫饰?这就要联系到赵执信对他的批评——“爱好”。爱好,就是为了将诗写得漂亮,达到自己想要的某种艺术效果,而牺牲一点原则性,或者说对诗歌创作的根本要求作一些让步。王士稹在此牺牲的是抒情的真实性,如果“陌上莺啼细草薰”一首确是据少作改写的话,将多年前留别友人的话语重新翻出来告慰妻子,那明显就属于刘勰批评的“为文造情”了。对友对妻,生离死别,这两种情感显然是不等价的。
当然,这么说也只是我们了解其写作真相而生发的感触,事实上王渔洋这组悼亡之作,在当时是很有影响的。康熙十七年(1678)九月,友人尤侗妻曹令病殁于里中,尤侗恸哭之,请归不允,只得遣男珍星夜奔丧,自己撰文致祭,并作《先室曹孺人行述》及悼亡诗若干。王渔洋读到尤侗的悼亡诗,不禁同病相怜,倍生感伤。有评语日:“读悔庵先生悼亡诸篇,虽木石肠亦应感动,况枨触旧愁如仆乎?因简箧中往作《悼亡诗三十五首》质之悔庵。语云‘下濑之鱼,因复俱流’,其吾两人之谓欤?”而尤侗既读渔洋之作,遂有《题王阮亭侍读悼亡诗后三首》寄意,有云:“弹绝哀弦曲未终,相怜相泣病相同。吾家虽有闺房秀,那及王家林下风。”L9』巷_这里除了表达互怜互惜之情,还谦称自己的妻子没有王夫人那样的风标。这么说来,在男性读者眼中,作者的伤悼之情固然是重要的,但更关键的还是如何写出亡妻的品格,塑造出贤淑的形象。这样,内容的剪裁和艺术表现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妻子的死亡不仅是男士公开表达对配偶之爱的唯一机会,也成为衡量其情商和智商、艺术感受力和表现力的一次写作竞赛,竞争对手不仅限于同时的才人,甚至包括往古来今的所有作家!
的确,对王士禛来说,36首悼亡诗的写作,不单纯是对26年夫妻恩爱的重新品味,也是对自身艺术表现力的严格检验。两年后他有《题元氏长庆集后》诗,道:“少年嗤点元和体,不泝波澜未易知。试看娄江穷笔力,较量才似望云骓。”这与其说是评论吴梅村学元白体的得失,还不如说是他自己与元白较量笔力的感受。此前他即便没读过《元氏长庆集》,也不会不知道《三遣悲怀》吧,但只有经历发妻的殒逝,通过赋悼亡36首绝句,他才真正领略到,元稹那种寓深沉体验于质朴言语的艺术功力,绝不是轻易可到的境界。妻子殁后四年,他又写下七律《闰中秋夜不寐悼亡》,有“红墙银汉途难越,碧海青天怨有余”之句,袭用前人语句,仍旧难免涂饰。人要超越自己是很难的,对王渔洋这样才力不算太雄厚的诗人来说,更不容易做到,很需要破除一些执念。 (责任编辑:南粤论文中心)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南粤论文中心__代写代发论文_毕业论文带写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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