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主体性虚无化的传统渊源
西方经典文学中对主体性的质疑,渊源可以上溯到公元前八世纪的荷马时代。在荷马的作品中,诸神不仅仅干涉主体的客观命运,甚至还干涉主体的精神和主体的选择,也就是说,主体性遭到了侵犯。荷马史诗中阿伽门农评论自己的过失:“我有什么办法?神祇使这一切实现。狂迷是宙斯的长女,招灾的她使我们全都两眼摸黑,她的腿脚细纤,行走时泥地不沾,而是穿走气流,在凡人头顶离悬,将其误导迷缠。”[1]
如果说古老的荷马史诗中,这些还仅仅是寓言的形式。在古典戏剧家的手里,预言对主体性的撼动则以让人心惊的悲剧体现出来。在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中,如果俄狄浦斯并未听到这个神谕,或者不相信这个神谕,那么这个预言就成了巫师谵妄的谎言和术士骗人的鬼话。实际上,听预言者相信这个预言本身,就是预言自身的一部分,也就是那“克洛诺斯之子的意志”[1]。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中,诸神不仅经常扰乱凡人的心智,深受阿那克萨哥拉哲学影响的作者甚至借诸神之口,直接质疑主体性本身的真实性。《酒神的伴侣》中酒神狄奥尼索斯对蓬透斯说道:“你不知道你所处的地位,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2]国王蓬透斯被酒神夺取理智,而误入圈套,被狂女们肢解。命运的力量不仅仅是外在因素的强大不可抗拒,主人翁的自由意志直接遭到了侵犯。通过主体被客体无情地吞噬(即蓬透斯被狂女们肢解),客体和主体的二元对立遭到了消解。
这种起源于古希腊时代的思想,到了莎士比亚的文艺复兴时代,再次复苏了。17世纪是欧洲大陆理性主义的全盛时代,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奠定了理性主义的基石,自我主体性的确定性由此得到了确立。在那个时代,理性主义的法国是欧洲的文化中心,莱辛尚未问世的德国尚处在文学的蒙昧时代,英国已经开启了反叛理性主义的浪漫主义先河。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通过预言的悲剧,唤醒了古老的命运的哀歌,再次动摇了自我的确定性,从而和当时欧洲大陆的德国的神秘主义,法国的冉森主义等思潮交相呼应。
二、机械降神的开场手法
莎士比亚的《麦克白》这部戏剧,是以非人类的超自然因素开场的。荒野中三个女巫登场,吟唱着令人费解的词句。在序幕中就采用超自然因素,不能不让人想起欧里庇得斯那广为诟病的“Deus ex Machina”(机械降神)的手法。然而,正如剑桥学派的Gilbert Murray所指出的,如果虔诚的品达这样干,我们可以理解为是粗糙的迷信所致,但是如果因为不虔诚而名声不佳的欧里庇得斯这样干,我们就要进一步思考了。[3]同样,作为文艺复兴时代的巨匠,莎士比亚的作品对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也是毫不客气的。至少,我们不能从以爱情和友谊为主题的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找到任何虔诚的情感。从另一方面讲,这种中世纪神秘剧常用的降神手段已经粗糙到甚至无法迎合普通大众的口味。那么,很可能和欧里庇得斯一样,这种安排,是出自一种哲学的思辨。如林国华教授指出,这个开场,乃是一个“神学序言”[4]。在荒凉诡异的背景下,三个女巫合唱“美即丑恶丑即美”[5]暗示了一种颠倒。这种颠倒,是贯穿整个悲剧的隐藏的主线。由这种颠倒,引发了主体性的幻灭,并进一步预示了人生意义的虚无。
三、主体性的颠倒
在神秘诡异的荒原中,麦克白首次面对三个女巫的预言,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就已经使我全身震撼,心灵在疑似的猜测之中丧失了作用,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的了。”[5]麦克白的震撼来自主体性的被侵犯。女巫开口说出了预言,就直接否定了麦克白的主体性,也即自由意志选择权。这种震撼,和赫拉让赫拉克勒斯发疯,狄奥尼索斯令蓬透斯自大,阿芙洛狄忒使淮德拉狂迷,本质上都一样。仿佛就在那一刹那,主人公如同古老的宗教秘仪中的信徒一般,被神明附体了,从而走上了诸神给他安排的命运。预言者(命运)的话语(预言)直接干涉了主体性。主体性因而受到震撼。如同黑格尔所说:“一旦自我意识表述了关于它自己的自觉的毁灭的这个环节,并从而表达了它的经验的结果,那么他就表明它自身就是它自己的内在颠倒,就是疯狂了的意识。”[6]悲剧中的主人公一旦相信了预言,就等于否认了自身的存在,即自由意识的存在,从而陷入一种颠倒,并在这颠倒中毁灭自身。
剧中麦克白相信了女巫关于自己会成为君王的预言,从而否认自身的自由意志。而这个否认恰恰是通过自己的自由意志发出来的。从而完成了一种颠倒。“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5]麦克白完全把一切交给了命运,从而抹杀了自己的主体性。而这种对命运的信任和对自由意识的否认,恰恰是通过自己对预言的相信这个自由意识选择来完成的。从而构成了一个矛盾的悖论。主体从此陷入颠倒和疯狂之中。
由于这个悖论的存在,在这种颠倒的基础上,主体进行了进一步的颠倒,即再一次否认命运。麦克白既然承认了自己为王的预言是真的,那么同样也必须承认班柯的子孙为王这个预言是真的。这个时候,之前放弃了主体性的主体,再次要求夺回主体性。麦克白决意杀死班柯和他的后代,颠覆这个他本来信奉的预言。“我把我的永生的灵魂给了人类的公敌,只是为了使他们可以登上王座,使班柯的种子登上王座!不,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宁愿接受命运的挑战。”[5]自我意识首先通过对自我的否定,来获得规定性,即命运。而现在“它必须通过对这种现实性的扬弃,才能实现它自己的目的”[6]。麦克白必须对班柯子孙为王这个预言进行扬弃,才能实现自己企图永远保住王位的目的。
经历了对主体性的扬弃,再到重新取回主体性这两个过程之后,主体在疑惑中再次重新探寻命运的本质。麦克白在刺杀班柯之后,再次寻找那三个女巫,询问自己的命运。在山洞里,三个女巫向他展示了各种幻想,给出了模棱两可的预言。主体再一次陷入迷茫之中。麦克白在讲命运付诸实践之前,是不可能通过预言猜测到命运本身的。“直到个体通过行动实现自己以前,不可能知道它是什么。”[6]
四、终局中彰显的悲剧性实质
最后在命运的终局到来的时刻,主体感受到被欺骗了。“愿这些欺人的魔鬼再也不要被人相信,他们用模棱两可的话愚弄我们,虽然句句应验,却完全和我们原来的期望相反。”[5]这种被欺骗感,才是这部悲剧的悲剧实质,也即主体性的幻灭。然而面对毁灭命运陷入绝望的麦克白,在马尔康的劝降面前,宁可放弃求生的机会。“可是我还要擎起我的雄壮的盾牌,尽我最后的力量。”[5]悲剧终局中的麦克白“甘愿忍受因不可避免的罪愆而招致的惩罚,以期以其自由之丧失正是证实这一自由,并以捐生显示其自由意志”[7]。 (责任编辑:南粤论文中心)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南粤论文中心__代写代发论文_毕业论文带写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