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散文从一开始便成为人们注目的一种文学体裁。白话文运动揭开了五四文学革命的序幕,开了语言革命之先河,使白话取代了几千年来占统治地位的文言,成为新的文学语言。接着,又一发而不可收,在艺术体式上,“美文”的艺术追求造就了现代散文多姿多彩的艺术范式和艺术风格,使文学史上出现了朱自清、冰心、周作人、郁达夫、茅盾、巴金、何其芳、李广田、沈从文、吴伯箫、陆蠡、丰子恺等一大批优秀的散文家和百花齐放的艺术格局。而20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梁实秋以其独特的崭新面貌出现在散文领域。人们说他的散文创作:“不以抒情见长,而重议论,有意回避热点题材,不为时尚左右,多以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为题,如男人、女人、理发、穿戴、吃饭、下棋,等等,但谈论中博雅的知见和幽默的情趣交织,把人生体味艺术化了,别有一种阅读的魔力。”①更有人注意到他的散文表现出的“智慧、学问和书卷气”的独特品性,称这类散文是“知性散文”。而“知性散文”的作者“较之一般散文家,他们从广泛阅读所得的间接经验及其人文素养无疑更为丰厚,而由此养成的对人生、人性、人情以至于历史与风俗等等的理解力和分析能力,也较其他散文家更为健全些或深刻些”②。
梁实秋的《鸟》便是一突出的范例。
一
《鸟》收录在梁实秋著名散文作品集《雅舍小品》的第一集中,《雅舍小品》是梁实秋1939年在四川北碚雅舍所写的小品文的结集。按照通常的表述方式,我们说《鸟》当是一篇托物言“志”式的散文,但是这里所说的“志”,其实是作者自己对人生的体味和感受。
开篇梁实秋就点明了自己对鸟的“爱”——直言不讳“我爱鸟”。一个“爱”字,表明了他对鸟的态度和情感,也构成了整篇文章的基本线索:文章就是围绕着“爱”的情感来展开的,其字里行间正饱含着“作者对日常生活和社会现象情伪的透辟洞察”③。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爱的并非是所有的鸟。那“头上蒙着一块皮子,羽翮不整的蜷伏着不动”的“胳膊上架着的鹰”、那“常年的关在栅栏里”的“笼子里的鸟”便不在此列。对束缚鸟的自在自为而造成鸟失去自然形态,作者的憎恶是可想而知的,他把它们比作“粘在胶纸上的苍蝇”,“在标本室里住着”,完全失去了自由和生命。作者所爱的,是当年在四川所听到和看到的自然形态的鸟。那里有作者所欣赏的鸟的自在自为的鸣叫声:一片清脆的嘹亮的鸟啭——有六七个音阶的长叫、有圆润而并不单调的短鸣;有时候是独奏,有时候是合唱,就是一派和谐的交响乐。“鸟鸣山更幽”的境界是人人都能够体会的,也正是这婉转清脆的鸟叫声把作者从梦境唤起。当时,作者就是在这美好的大自然中享受着这造物主的赐予。除了听觉感受到的美妙之外,鸟给作者带来的视觉享受也是无与伦比的。作者继而描述了自己对鸟的自然形态的赞美:“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有的曳着长长的尾巴,有的翘着尖尖的长喙,有的是胸襟上带着一块照眼的颜色,有的是飞起来的时候才闪露一下斑烂的花彩”——“身躯都是玲珑饱满的,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真是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那样的 纤合度,跳荡得那样轻灵”。作者集中描写了鸟的美态:有高居枝头、临风顾盼者,忽而倏地振翅飞去,不回顾,不悲哀,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有稻田里伫立着的白鹭和“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美景;还有那啾啾地叫着,在天空盘旋的鸢鹰,展现出令人喜悦的一种雄姿。这里的鸟的婉转的鸣叫声与玲珑美丽的体态,其实就是作者所欣赏的自然形态和自在自为的本质的再现。
但也有非自然形态、非自在自为的鸟的现象存在。不过,这时作者的“爱”已经发生了大的改变。先是自在自为的自然境界的被打破——市声鼎沸,鸟们不知所向,直到夜晚,才听见由远叫到近、由近叫到远的杜鹃的鸣叫,一声急似一声——竟是凄绝的哀乐。作者说:“客夜闻此,说不出的酸楚!”其实这正是他自己心中的酸楚!杜鹃和鸟儿的美好的自然境界被人为地破坏了,失去了自己的自在自为怎么会不哀鸣?作者的“爱”转为“酸楚”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更有甚者,是那些破坏了大自然环境的人,那些让鸟儿走向哀鸣的人,却还硬要生造出一些自欺欺人的“美妙”典故来,例如“杜鹃啼血”、“望帝春心”之类。把自己的主观意念强加于自然界的鸟类,以臆造的故事来表现所谓的“诗意”。作者不能容忍,所以偏要揭示其真相,还其真实的面目,恢复其自然之本质。他写了杜鹃的豪横无情,杜鹃不但产卵到别的鸟巢,让其他鸟代孵,甚至还挤落别的鸟的卵,并强占鸟巢。这事实是怎么也和“杜宇”、“望帝”的臆造吻合不起来的。对这样的鸟,作者自然是怎么也“爱”不起来的。由此而类推,那些中外文学史上众多描写鸟儿的著名经典作品,绝大部分也是创作者的臆造,包括济慈的《夜莺》和雪莱的《云雀》。由此,作者不禁用反问的方式——它们“还不都是诗人自我的幻想,与鸟何干?”——来表现自己的否定。这即是说,济慈的《夜莺》也好,雪莱的《云雀》也好,虽然都是享誉世界的名篇,但都不过是诗人的主观臆造。这与自己对鸟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对那些疏离自然、背离自在自为的自然形态,即便是经典性的典故、作品,作者也表现了自己的不满:它们“与鸟何干”?
作品以鸟为话题,围绕情感线索“爱”与“非爱”来展开,实际上写的是作者自身的人生感受和体验。他要表达的是自己的人生观点。作为富于思想和美感的人生漫谈的散文家,梁实秋在自己的散文作品中一再传达出对生活本身的情趣和独特而深刻的理解,《鸟》也不例外。作品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更深入一层。从“爱”鸟到“悲”鸟,“悲”鸟的惨遇:如哈代作品中描写的寒冷的圣诞之夜的孤苦伶仃的鸟,因冻饿而滚成雪团,而东北枝头啄着枯叶的战栗跳动抖擞着的麻雀,不能不令人哀了;离开四川之后的岁月,再也难看到多型类的鸟的跳荡,再也难听见那悦耳的鸟鸣。鸟的悲哀是环境所造成的,鸟们不仅没有了自在自为,更失去了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鸟的悲哀,实际上就是作者的悲哀。然而,比鸟的悲哀更进一步的是人的悲哀。梁实秋在文中以令人悲哀的鸟的形态为参照物,联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肿的人,与悲哀之鸟一模一样,结果是“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从“爱”鸟到“悲”鸟,再到“不暇令人哀”,其实已经转而脱离了鸟了,而指向“人”了——对现实中人的命运的悲哀。和人比,鸟已经处于次要的地位了。 (责任编辑:南粤论文中心)转贴于南粤论文中心: http://www.nylw.net(南粤论文中心__代写代发论文_毕业论文带写_广州职称论文代发_广州论文网)